你能随口说出一个斯蒂芬·金笔下的人物名字吗?别翻书,也别谷歌。也许你会想到杰克·托兰斯——尤其如果你也是个写不出东西的作家——或者那个以嘉莉命名的女孩。不过,她的姓你还记得吗?尽管斯蒂芬·金是家喻户晓的畅销小说大师,但他笔下并没有一个真正成为“代名词式人物”的角色:没有汉伯特·汉伯特,没有大侦探波罗,没有哈克·费恩,也没有亚哈船长。直到霍莉·吉布尼出现。
当然,说霍莉已经跻身亚哈船长那一卦,可能还早。但别着急,留点时间给她。轻视她的,注定会被打脸。霍莉·吉布尼第一次出现在斯蒂芬·金的小说宇宙中是在2014年,那年他出版了人生中第一本纯正的犯罪小说:《梅赛德斯先生》。书中主角是退休警探比尔·霍奇斯,他被一个之前调查失败的凶案凶手不断骚扰:那个案件,是一个驾驶梅赛德斯的人,随机冲进一群等待求职的平民,将他们碾成血泥。
虽然《梅赛德斯先生》以及其后的两部续作的主角都还是比尔·霍奇斯,但正如金在接受电台节目采访时自己承认的,霍莉·吉布尼“是走着走着自己进来的”,她“几乎是把整本书都抢走了。她也抢走了我的心。”到了金的新作《绝不后退》,霍莉占据的书架空间,已经快追上了“黑塔”系列里那位追踪“黑衣人”,穿越荒原的典型西部硬汉罗兰·德什恩了。
不过,霍莉从不是一个“典型形象”。她是金晚年写作生涯中的独特花朵,是他转向犯罪小说领域后塑造的最独立、最复杂的角色之一。她偶尔也会面对某些超自然的邪恶,比如在2018年的《局外人》中就遇到了那样的存在,但更多时候,她是在追踪“仅仅是人类”的怪物。
比如在2023年的《霍莉》中,有一位母亲向霍莉所创立的“失物侦探社”求助,说女儿失踪了。真相确实血腥得令人难以下咽:失踪者被一对大学教授夫妇抓走并吃掉——这对夫妻坚信人肉可以延缓衰老。但小说基本上也明确指出,这种“恐怖版生酮饮食”的说法纯属自我欺骗。
同样地,在《绝不后退》中登场的两位疯子虽然也杀人不眨眼,但无论是他们本人,还是背后的动机,都没有沾上一丝“异世界的力量”。
霍莉第一次闯进比尔·霍奇斯的生活时,是个四十出头、羞怯又有些古怪的女人,完全被母亲夏洛特——一个控制欲强、苛刻冷酷的母亲——拿捏得死死的。到了《霍莉》这本小说中,霍莉才发现,母亲曾故意隐瞒了一笔原本应归她继承的遗产。那笔钱原可以大大减轻她早期创办“失物侦探社”时的经济压力。夏洛特这么做,大概率是希望霍莉的独立尝试最终失败——这是她施加控制的延续。
“毁灭性养育”几乎贯穿斯蒂芬·金的整个写作生涯,从他1974年出版的处女作《魔女嘉莉》起,便已埋下伏笔。在《绝不后退》中,霍莉和小说中的一位反派人物,在精神紧张时都会听到“死去父母的谴责声”在脑中回响。
区别在于:善与恶之间的界限,是你是否学会了“停止倾听”那种声音。《绝不后退》的那个反派,到了故事高潮时,甚至完全“咕噜”化(就是《指环王》里那个),开始与自己对话,一会儿模仿童年的自己,一会儿又模仿他那个施虐成性的父亲。他脑海中的“父亲”痛骂他:“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就是个废物,一个他妈的怂包!”
小说标题《绝不后退》(Never Flinch),就出自这个杀手的父亲对他说的一句话——他一边朝儿子猛掷冰球,一边咆哮:“不许躲!”夏洛特一贯坚持,霍莉患有强迫症,情绪过于脆弱,根本无法独自生活。
比尔·霍奇斯,后来成为霍莉某种意义上的“精神父亲”,起初也对这个颤颤巍巍、说话含糊的女人不以为意,甚至直言她“身上一点本事都没有……没有半点机灵,也没一点心计”。不过金在旁边留了一笔:“比尔后来会为这误判后悔的。”
当比尔亲眼见到霍莉和她母亲在一起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母女”,而是“一个女狱警押着瘾君子进看守所”。霍莉的堂兄是比尔的委托人——他死于一场原本是针对比尔的汽车炸弹袭击后,霍莉被卷入调查过程。在调查中,她展现出出色的计算机能力,对案件推进起到了关键作用。到了小说结尾,她亲手用比尔那只外号“快乐拍子”的武器——一只塞满钢珠的袜子——狠砸反派的脑袋,保护了她的朋友。
在之后的系列小说中,霍莉从比尔的“搭档”逐步成长为——在比尔去世后——“失物侦探社”的独当一面负责人。她的蜕变是那种“慢热式开花”:不张扬,但格外坚韧。
她的外貌仍然不起眼,而她本人对此并无不满。《绝不后退》对她的描述是:“五十来岁,个子不高,头发斑白,面容普通但收拾得体。”她还有一项“本领”:让人忽略她的存在——小说称之为“微弱感天赋”。
就连在小说里虚构的“巴克艾市”(影射俄亥俄州克利夫兰,正如“德里”之于缅因州的班戈),她也总能低调行事——尽管她曾经参与破获过多起极其血腥骇人的案件。
霍莉爱喝咖啡,喜欢看柯琳·胡佛的通俗爱情小说,讨厌保险公司——尽管她经常受雇于他们。她穿着那种“时髦但实用”的鞋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风格是“自己舒服最重要”。她最开心的事之一,就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温馨小公寓。她对离开“中部地带”毫无兴趣——这片在美国被戏称为“飞越区”的地方,在斯蒂芬·金笔下却充满熟悉与深情,正如他对那些不起眼、毫无光环的工人阶层小镇一直以来的描绘那样。
斯蒂芬·金的犯罪小说,或许不如古典侦探小说那样逻辑严谨、结构缜密。霍莉的朋友有时拿她和福尔摩斯作比较,但她破案靠的更多是“灵光一闪”式的直觉。在《绝不后退》中,她甚至迟迟才意识到一个关键线索,差点耽误大局。但若论“场景的还原感”,斯蒂芬·金无人能敌。他可能不玩“反转谜题”那一套,但他能写出最真实、最不居高临下的美国底层风貌——比如教堂地下室里的戒酒互助会,或是两位醉汉在洗衣房后巷靠着暖气通风口取暖的微醺夜晚。
新冠疫情让霍莉的侦探工作变得更加艰难。她的强迫症让她在疫情中焦虑飙升,《霍莉》这本小说中,她几乎每次社交都会在脑中评估“接触风险”。疫情还带走了她那位顽固拒打疫苗的母亲。
然而到了《绝不后退》,霍莉早已不是那个怯怯生生的女人了。她接下了一个颇具挑战的工作:为一位激进女性主义讲师巡回演讲担任保镖,同时还抽空帮在“巴克艾市”警方工作的朋友追踪一个连环杀手。
从某种意义上说,霍莉就是斯蒂芬·金最典型的主角:一个平凡(甚至有些怪异)、毫不起眼的人,却总能在关键时刻挖掘出从未被自己察觉的智慧——最重要的,还有勇气。
她每一部小说中的对手,或许都是些张牙舞爪的疯子,甚至是超自然的邪灵,但她这条故事主线里,真正的“大反派”,其实是——她母亲植入她内心的自我怀疑。
在《绝不后退》中,霍莉的身高只有五英尺三(约一米六),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给凯特·麦凯和她助理当保镖的料。但她的确多次救了凯特一命,做到了看似不可能的事。
尽管如此,她仍会在梦中听见母亲的冷嘲热讽在耳边低语:“你以为你能保护那两个女人?别搞笑了。你当年连下公交车都能忘记还图书馆的书呢。”那件小时候偶尔遗忘的小事,竟成了母亲反复用来羞辱她的经典台词。
打败一个住在下水道里的恶魔小丑,说不定都比清除童年阴影里那些“我是个废物”的烙印要容易。
斯蒂芬·金的小说,从来不缺黑暗——无论是《梅赛德斯先生》中那种犬儒式自恋,还是《霍莉》中那对神经错乱的教授身上展现出的扭曲利己。
在《绝不后退》中,罪恶的源头依旧是金小说里的两大老牌“怪物”:宗教狂热与成瘾。书中一位疯子,执意要刺杀凯特,只因为她是个高调支持堕胎权的“麻烦女人”;另一位则假装自己是为正义而战,其实不过是发现自己沉迷于“杀戮的快感”。在斯蒂芬·金早期的作品里,靠个人的坚韧意志,往往足以战胜这些恐怖势力。但霍莉·吉布尼系列的一大不同之处在于:霍莉始终不是独自一人,她总需要朋友们的陪伴与援手。
在霍莉的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的是杰罗姆和芭芭拉·罗宾逊——他们是比尔·霍奇斯的邻居家的一对兄妹,黑人家庭出身,后来成了霍莉名义上的“侄子侄女”。他们在《梅赛德斯先生》中初登场时还只是孩子;到了《绝不后退》,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霍莉》和《绝不后退》两部小说中,都花了不少笔墨描写这对兄妹的成长,尽管这些内容起初看似与主线无关,最终却都会与故事合流。
这些章节里充满一种“长辈式”的温柔,像是一个年长者对晚辈的由衷疼爱。说实话,杰罗姆和芭芭拉并不特别像真实的21世纪“Z世代”,但他们非常像一位慈爱的长辈眼中理想化的年轻人模样。
奇妙的是,这样居然也成立。
霍莉看到杰罗姆出书、芭芭拉有机会成为一位“阿瑞莎·富兰克林式”灵魂乐女王的伴唱时,那种由衷的喜悦几乎是会传染的。而这对兄妹也始终将霍莉视作他们心中“最可爱的怪人”。
霍莉的形象曾两次被搬上荧幕:一次是在大卫·E·凯利打造的剧版《梅赛德斯先生》中,由贾丝汀·卢普饰演(观众可能更熟悉她在《继承之战》中演的薇拉);另一次则是辛西娅·艾瑞沃在《局外人》一剧中的演绎。
后者由理查德·普莱斯为HBO改编,对原著改动颇大,将霍莉塑造成一位“神经多样性天才型侦探”。尽管与金笔下的原版差异明显,但整体艺术水准却高出不少,也更好地呈现出斯蒂芬·金小说中那种压抑而悲凉的氛围。而凯利版的《梅赛德斯先生》则偏向戏剧化和猎奇风。
不过,在普莱斯笔下,霍莉成了一个更加孤独的人,而孤独,恰恰不是霍莉真正的问题。斯蒂芬·金的“霍莉系列”其实是他涉足犯罪题材时最温暖、最具群体意味的一批作品。尽管霍莉面对的敌人依旧恶梦般可怕,但真正让这系列作品散发光亮的,是“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