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集中，卡丽·布雷德肖——这位昔日的性专栏作家、孤胆女斗士、奋力打拼的都市女郎——穿着一身透明薄纱裙，飘飘然地走下她那栋位于格拉梅西的新豪宅的雕花旋梯，只为了……去寄一封信。说实话，我很久没有在电视上经历过这么强烈的认知错乱了。《就这样...》从来没怎么认真对待“中年女性”的想象力，但眼下的卡丽简直像是从“镀金时代”穿越而来的贵妇模板：一边惆怅花园怎么翻修，一边纠结贵妃椅的定制面料还没到货。她如今戴着许多顶帽子，还写手写情书等着远在弗吉尼亚“前线”的情人归来——听起来像是重拍了一部文艺版《傲慢与偏见》。

但卡丽真正经历的变化，只用一个词可以概括：钱。二十年前《欲望都市》落幕时，就已经半承认自己文化影响力的式微。可如今在这部衍生剧《就这样...》里，这些角色依旧像复活的僵尸一样继续飘荡，泡在一种“极度有钱，谁也伤不到我”的真空里。剧情死气沉沉，重复的是老掉牙的段子：警报器又响了，女权的自由是不是等于一双鞋子。这些所谓的戏剧冲突，不过是给衣服当布景罢了。夏洛特穿着一件疑似蕾丝窗帘改的运动外套，焦虑自家狗是不是被“取消”了；米兰达在一件又一件印花衬衫里，沉迷于“恋爱岛”式的真人秀（你还记得朱尔斯和咪咪吗？）；丽莎穿着羽毛裙为老公的竞选活动站台；而西玛——那位酷姐们——在穿着情趣睡衣抽烟时睡着了，差点烧了家，结果也不过掉了几缕头发。

重点不在于“发生了什么”，因为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这剧的目的，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张张摆拍画报，展示“钱可以买来的一切”。更讽刺的是，这部曾经高唱“职场女性”赞歌的剧，如今彻底臣服于伊迪丝·华顿式（美国小说家）的金钱理想——那些靠自己挣钱的女性（比如米兰达和西玛）看似挣得不够多；而嫁入豪门的（卡丽、夏洛特、丽莎）则轻松穿梭于午餐局、慈善舞会和豪华露营之间，偶尔插点创意工作“点缀生活”。过度财富的琐碎细节，最终只留下四个字：乏善可陈。

最近的美剧，仿佛全都被困在同一个剧本里：有钱人，在他们“令人向往”的大宅子里，东摸摸西晃晃。无论看的是《妖惑心计》《更好的姐妹》，还是其他什么，总归是时装走秀和房产大片压过了剧情本身的看点。《头山》里，一群科技亿万富豪窝在犹他州的山间庄园里，室内保龄球馆、篮球场随便定制，住家面积两万一千平方英尺，够打一场奥运会了。《掩耳盗邻》更离谱：一个名声扫地的对冲基金经理，一边嘲讽身边人“钱多人傻”，一边为了守住自己那套七八位数的豪宅，不惜铤而走险。《梅根的爱心烹饪》原本是个清新朴素的美食节目，如今也被蒙特西托（全美富豪扎堆的地方）风格改造成了“低调炫富指南”。

作家艾米莉·J·史密斯上月在Substack上感叹：“我真的很怀念没有富人的电视剧。”她指出，即使像蒂娜·菲的婚姻喜剧《四季情》或艾琳·福斯特的反套路爱情剧《天作不合的我们》这样的“平民设定”剧，也在一个所有人都“不差钱”的世界里展开。这可不是一直都这样——史密斯回顾说，早年的美剧，比如《罗斯安家庭生活》《奉子成婚》，都描写了典型中产家庭的经济拮据；而2010年代的一批“生活喜剧+轻剧”作品，也普遍流露出焦虑感。至于真人秀？从一开始它就死磕“富人和他们的无聊”，可当镜头里的主角自己也靠节目变成大富翁之后，整个类型片变得只剩“炫”：全是《日落豪宅》《璀璨帝国》这种，整天在金光闪闪的封闭社区和私人飞机里打转。

就连剧情片也不再关心普通人的烦恼和得失。现在的美剧，全都沉迷于这些题材：神经脆弱的白人贵妇；躺在度假村里内讧的超级富豪；末世来临前在碉堡里自嗨的亿万富翁社群。就算讲职场的剧，比如《人生切割术》《诊疗中》，也压根不谈“为了活着而工作”这种事——他们工作的目标，是为了逃避那些吞噬人心的哀伤，而不是发工资交房租。

《欲望都市》最后一季里，有这么一幕堪称“遗言”级别的经典场景：名媛莱克茜·费瑟斯顿踩着恨天高，点着烟，站在一扇落地窗前宣布：“纽约，完了。O-V-E-R。”她满脸不屑：“什么时候大家都不抽烟了？什么时候大家都配对成功了？这城市一点都不好玩了！天啊，我无聊到想去死。”

结果，真就一语成谶——她高跟一歪，从那扇看着就不安全的玻璃窗里摔了出去，当场坠亡。她的角色弧线——从八十年代风靡一时的“派对女王”，到如今嗑药塌房的过气贵妇——其实就是全剧给“纽约黄金时代”下的一份讣告。卡丽在她的葬礼上感慨：“一个时代结束了。”斯坦福倒是挺兴奋，因为他坐在了休·杰克曼旁边的VIP席位上。萨曼莎总结道：“派对真的散场了。”

六季下来，这部剧彻底改写了一整代女性的恋爱方式、穿衣标准，甚至连喝酒姿势都被它重新定义。但就像这场告别所暗示的那样，时代的钟声已经敲响——她们确实老了，不会再凌晨三点在SoHo夜店里考古“男性行为学”。但这不光是角色在变化——更是整个城市在变化：不再有随机的趣事，不再有反叛的精神，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阶层秩序与暴涨的收入门槛。

《欲望都市》最终季播出的2004年，或许正是美剧对“富人生活”开始集体着迷的转折点。那一年，电视荧幕迎来了《绝望主妇》《明星伙伴》、还有堪称资本主义真人秀模板的《飞黄腾达》。前一年，福克斯就率先推出狗血青春剧《橘子郡男孩》：讲的是一个穷小子如何从破败的小镇，一路闯进南加州的富人海岸线，在纽波特海滩实现了“从旧衣堆到路虎SUV”的人生跃迁。我那时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美国的高中生，也可以穿香奈儿，开六位数的豪车。而《橘子郡男孩》最让人上头的，就是这些穿着名牌、在大得像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别墅里横冲直撞的富二代。第二年，MTV顺势推出真人秀《拉古纳海滩：真正的橘郡》，用镜头去“实地跟拍”这些剧里的生活方式。再后来，Bravo！一击即中，做了《橘郡的真实主妇们》，开启了一个窥探富人日常的长寿IP宇宙。

如何把“有钱”拍得让人既眼红又不反感，这其实是一门技术活：你得吊起观众的欲望，刺激他们买买买（广告主才高兴），但又不能过分炫耀，否则容易引发观众的疏离感甚至厌恶情绪。真人秀最初的聪明之处，是知道“从低调的富开始”。第一季的《主妇们》虽然也住大房子，但还没到“私人宫殿”的地步；她们是你会在高级社区里遇见的那种有钱人——而不是那种新闻报道里才会出现的天价豪宅住户。2007年，《与卡戴珊同行》刚播出时，全家还住在一栋装修浮夸的老式大平层里，那会儿他们离后来那座“隐山别墅群”还差十亿资产的距离。

等到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纽约时报》评论人曾一度担心像《亚特兰大主妇》这类节目会因为经济大崩盘而扑街——变成“炫富十年的历史标本”。但现实却很讽刺：观众钱包越瘪，越爱看别人撒钱。这些关于“钱”的节目，一方面满足了大家对奢靡生活的逃逸式幻想；另一方面，也提供了一个看似高地的“批评视角”——仿佛只要你心里暗骂“她们根本配不上这些”，就已经战胜了不公本身。正如《纽约主妇》的制作人詹妮弗·奥康奈尔后来说的那句大实话：“人们都爱蛐蛐别人。”

如今这些“毒性富人剧”——比如《继承之战》《白莲花度假村》《大小谎言》——当然也知道“有钱人也不快乐”这套说辞，于是干脆用犬儒主义护体：我们不是在炫富，我们是在讽刺炫富。看，多惨，钱并没有让他们幸福，不是吗？但现实却很打脸：研究表明，钱确实能让人更快乐，至少比没钱强。更讽刺的是，第二季《白莲花》里尸体还没打捞完，剧中取景地——西西里岛的圣多梅尼科宫酒店——就被观众订满了六个月；大家显然不在意剧情里死了几个人，只在乎窗外有没有海景。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在2018年的一项研究发现：人们如果持续观看那些美化名气、奢华和财富积累的节目，更容易支持削减社会福利；同时他们自身的焦虑感、对生活的不满，也会随之上升。你以为“揭露富人也很空虚”能中和掉奢靡本身的吸引力？真相是：大家一边骂着有钱人，一边拼命往有钱人的生活方式靠。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就这样...》最新一季看起来就像是为“双屏用户”量身定做的剧：一边追剧，一边在手机上搜剧中同款。流媒体平台早就学会了用用户数据来投放定制广告，甚至探索“边看边买”的购物路径。你可以说，《就这样...》是在“致敬”当年《欲望都市》的时尚初心——把衣服摆在剧情前面。但它空洞又死气沉沉的质感，正是这个时代的真实：这不是一部戏，这是一条滤镜美化过的带货视频流，适合浅表网红，不适合叛逆剧作。

更严重的是：卡丽她们的存在，占据了那些更值得被看见的人的空间。比如那部被低估但极为难得的剧集《匹兹堡医护前线》（The Pitt），讲的是普通工作人员如何在这个裂缝越来越大的美国努力填补破洞。谁都没料到这样一部关于劳动、阶层、真实痛苦的剧会成功——平台高管更是觉得：观众才不想看这些东西。正如艾米莉·J·史密斯在Substack上写道：“如今的打工人被压榨到极限，不再有‘茶水间聊天’这种人性时刻，现实已经很苦了，电视台赌的是，我们连看都不想看。”

而现实也确实支持他们这种押注：只要是能“卖”东西的剧（哪怕只是卖一种“有钱才正常”的幻觉），就更容易立项、被投资、被主推。但问题是——我们的注意力正在决定未来的方向。像《熊家餐厅》《流人》这样的剧，它们不美、不飘、不上滤镜，却以极大的痛感和真诚告诉你：真正的冲突、真正的故事，还在那些你习惯忽略的人身上。

By Sophie Gilbert

From THE ATLAN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