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小在
监制 - 她姐
最近,“你可能不认识我,但…”的句式席卷网络。
这种充满惊喜与反差的自我介绍,炸出了各行各业的高手。而一位老人的出现,结束了这场比赛。
6月初,杨晓寒以相同的句式,介绍了自己的“西瓜奶奶”吴明珠——她之于瓜,好比袁隆平之于杂交水稻。作为同年进入西南农学院的校友,袁隆平让我们吃饭不愁,吴明珠使我们吃瓜无忧,他们的名字早已刻进我们的日常。
杨晓寒发布的视频,迅速获得超200万点赞。人们将其称为“这个赛道最权威的存在”,纷纷“磕头”、道谢,表示“不允许有任何人忤逆她”。
然而,人们感谢的人,已经很难回应这些感恩的声音。今年95岁的吴明珠,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疾病抹去了她几乎所有的记忆,唯独对瓜网开一面,时常惦记着“瓜该授粉了”。
她还记得的事,都与瓜有关。医护人员端来瓜时,她说,“我最喜欢8424(西瓜品种),是我的拿手好戏。”
而我们人生中的许多夏天,吃过的红心脆、香梨黄、小青皮、麒麟瓜、8424……都与她有关。
所以,在这个吃瓜的季节,我们再一次想起她、谈论她。
那些她忘掉的事,将由我们铭记在心。
掌上明珠,自讨苦吃
1950年,刚考入西南农学院的吴明珠,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咔嚓”几声,手起刀落,断发掉了一地——因为不想被人唤作“校花”,吴明珠直接剪掉了自己那一头时尚、微卷的长发。
吴明珠大学时期
人人都追求的东西,吴明珠不想要,就干脆不要了。而她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去做,像剪断秀发一般利落、果决,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被家人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吴明珠,从小生在学校、长在学校,从没和土地打过交道。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非常向往到农场、到边疆,“到广阔的天地去”。怀抱着这个梦想,她考入西南农学院(现西南大学),成为该校的第一届学生。
和吴明珠同时进入西南农学院的,还有后来成为“世界杂交水稻之父”的袁隆平。那时没有人能猜到,和袁隆平睡上下铺的杨其祐,未来会成为吴明珠的丈夫;而吴明珠和袁隆平,也将一生分别耕耘在瓜田与稻田之中。
一生的志业,始于一颗单纯的初心。21岁生日那天,吴明珠在日记中写道,“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创造出来的一切都能为人民服务。”那时的青年人都是这样,读着奥斯特洛夫斯基长大,怀抱着对人生的激情,渴望献身于理想。
为了完成“美好的事”,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吴明珠,在实习课上挖地、挑粪,努力学习、拿到优异成绩,后来,甚至不惜“自毁前程”。
作为新中国的第一批大学生,吴明珠的未来拥有无限的光彩与可能——学校希望品学兼优的她留校工作,屡屡派人劝说她。毕业后,吴明珠先是被分配到西南农林局,之后又被选送到北京中央机关任职。
这是受人羡慕的大好前程,但吴明珠偏偏不想要。
她告诉男友杨其祐,首都很好,但不是自己的理想所在之处,她想到新疆去,因为那里是瓜果之乡,那里才有能让果蔬专业的学生真正施展拳脚的土地。
西南农学院学生合影
此前,她曾数次提出想去新疆的请求,因为种种原因,最终都没成功。
1955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吴明珠盯准了这个需要招纳贤才的好机会,再一次主动请缨,软磨硬泡,总算如愿以偿。
11月底,25岁的吴明珠乘着大卡车,一路向西,在路上颠簸了半个多月。路边的风景越变越荒凉,而吴明珠的眼睛却愈发明亮,她在心中默想:边疆土地太宽阔了,太需要人来建设了!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然而,她的“正确选择”,在关心她的人看来,或许是种错误。
母亲钱一云以为,女儿是不是犯了什么错,所以才被发配到新疆去。有人说,你男友学的是小麦专业,新疆没有小麦,你总不能抛下他吧?好友陈德久的担忧在于,吴明珠是一个吃着鱼虾长大的南方姑娘,受得了西北的风沙吗?
亲友的担忧、美好的恋情和生活上的不适应,都不能阻挡吴明珠赴疆的决心。
而她这一去,就是六十年。
戈壁上的“阿依木汗”
刚到新疆时,吴明珠最先遇到的难关,是每日的饮食。
热情的农民用手抓羊肉来招待她,吴明珠尝了一口,觉得又腥又膻,急忙跑到门外吐了,然后擦干眼泪,装作没事,回屋接着吃。
吴明珠觉得,“习惯是培养出来的,只要习惯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她学会了吃羊肉、割麦子、锄棉花、赶驴车和修马拉条播机,甚至学会了说维语——维族伙伴们还为吴明珠起了个维语名字,“阿依木汗”,是“月亮姑娘”的意思,夸她有颗金子一般的心。
为了方便收集瓜种资源,吴明珠干脆落户到鄯善县农技站。在这里,她学会了骑马,在马背上,她感受到一种广阔的自由。
在北京读研的男友即将毕业,吴明珠给他寄去一封信,告诉对方来不来新疆都不要紧,但是自己决不会回去,“在戈壁滩上骑着骏马,我的心情有说不出的激动。”
马背上的吴明珠
1957年9月,研究生毕业的杨其祐,来到新疆。几个月后的春节期间,两人结为夫妻。
婚后第三天,吴明珠就来到火焰山脚下的吐峪沟乡蹲点,一边指导瓜农种瓜,一边收集整理甜瓜地方资源品种。
入夏后的白天,温度计显示气温为52℃。夜间,吴明珠点蜡烛工作时,蜡烛会热得弯下腰来。她挺着孕肚,奔忙在田间地头,先后用了近万根蜡烛,整理了几百万字哈密瓜种植资料。
在吐峪沟工作的日子里,吴明珠生下儿子杨夏。即便是聪慧、敏捷的“月亮姑娘”,在工作与育儿的职责之间,她仍会分身乏术。十天后,母亲钱一云前来探望,并在杨夏三个月大时,将他带回南京抚养。
吴明珠与儿子杨夏
送走儿子后,吴明珠继续全心投入工作,步履不停。
有一回,她听老乡说起,有种叫阿依斯汗可可奇的瓜,品质特别好。为了找到这种瓜,吴明珠和同事一起,光凭双腿,穿过了火焰山,再经过地表温度足以让鸡蛋变熟的大戈壁,整整走了两天。而这颗传说中的瓜,就是后来远销香港市场、经久不衰的“红心脆”。
1958到1962年间,吴明珠徒步走过300多个生产队,《西游记》里需要三借芭蕉扇才能翻越的火焰山,她来来回回地走,瓜地一块块地看,最后收集到100多份原始材料,提纯出44个优良品种。
从此,散落在新疆、濒临绝迹的甜瓜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档案。
候鸟瓜痴
一头扎进地里的吴明珠,很快又开始“自讨苦吃”。
选育、培育一个稳定的新瓜种,需要8至10年,甚至更久。每年中,适合育种的时间又只有数月,她决定利用好另一半的时间,去另一个可以种瓜之地,海南。
在舒适与辛苦之中,她总是头也不回地选择后者——在北京的中央机关工作时,满心想着去新疆;到了乌鲁木齐,又接着往瓜种资源更加丰富的鄯善县钻;好不容易在新疆安了家,又开始飞向更加艰苦、更具挑战性的海南。
1973年,43岁的吴明珠前往海南,开启“南繁”的事业——利用南北的生态差异,一年拼出两代来。
当时的“南繁”基地设在一个部队农场,周边杂草丛生,连吃饭、如厕的地方都没有。吴明珠此时已经是个名人,依然凡事亲力亲为,不允许别人替她做饭,唯一的要求就是“做菜少放点辣椒”。
她天天待在瓜田里,对着瓜说话,“心里啥也没有,就只有瓜”。
此后的每一年,她如同候鸟一般,春天在新疆选瓜育种,冬天飞往海南岛,周而复始,数十年如一日。
她难得停下一次,是因为丈夫病逝。五天以后,她安排完丈夫的后事,继续回到新疆工作。从前,她把一年拆成两年用,此后,她承载着丈夫的遗愿,决心以自己一人,完成两人的工作。
生命既定的长度是有限的,吴明珠所想的,是尽量提高密度,使其丰盛。后来,年迈的她打趣道,“一年干了两年的活,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计算,就有80年了。如果这样算的话,我都有100多岁了!”
因为她和同事们的努力,不少西瓜、甜瓜的品种开始传播到各地,比如我们熟悉的“香妃”、“麒麟”和“8424”。
截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新疆主要商品瓜产区中80%的甜瓜品种,都是由吴明珠培育的。
吴明珠培育的瓜,曾被用来招待访华的尼克松总统,如今,我们可以在任意一家超市的货架上买到它,甚至还用西瓜来喂河马——她使吃瓜变成我们随手可得的日常。
因为其卓越的贡献,1999年,吴明珠当选国家工程院院士。
2002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府奖励吴明珠50万元,以表彰她的卓越贡献,她转过头就把钱分给了课题组和同事们。
2004年,吴明珠和袁隆平等“南繁”科学家,被三亚市政府授予“荣誉市民”称号。
吴明珠与袁隆平
即便创造了巨大经济价值,荣誉等身,吴明珠依然不用研究所为她配备的车,也从没有停下。直到80多岁,她才退休离队,由儿子杨夏接到重庆,颐养天年。
拼了一辈子,吴明珠总算可以歇歇了。
就在这时,阿兹海默症找上了她。
走通那条路
除了瓜,吴明珠什么也记不得了。
而这种“只记得瓜”的情况,并不是在她年老生病后才出现的——它贯穿了她的整个人生。
她不太“记得”抚养家里的孩子。
吴明珠曾说,自己“一天不去瓜地就难受,就好像母亲一天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为了照看地里的“孩子”,她不得不放下家里的孩子。
儿子杨夏和女儿杨准,最终是由吴明珠的父母、兄嫂带大的,以至于他们唤舅舅、舅妈为“爸爸妈妈”。杨夏直到21岁时,才对吴明珠改口叫“妈”。
吴明珠一家
每每谈及孩子,吴明珠总会流露出一丝遗憾和歉疚,但又无可奈何——
因为家庭与事业之间的天平,几乎从不曾真正平衡过。顾此就会失彼,这是科研人员们共同的处境。
吴明珠的女儿杨准曾说,“妈妈的女儿是瓜,她不管我们,我们也不想她。”
作为女儿不能理解的事,在作为女人时,才变得可以理解——
多年以后,杨准在提起妈妈时说道,“她不光是我的母亲,更是一个了不起的女科学家。作为一个女性,我很理解她的付出,太不容易。母亲对社会的贡献越大,能够顾及家庭的时间就越少,这很正常。不过,这些事情,是我长大后才完全理解的。”
虽然吴明珠曾经不被理解,但她的存在,却让许多面临着相同困境的女性获得共鸣。
在新疆从事农业相关工作的女博士王惠,因为与吴明珠相遇,才意识到“这种迷茫并非我的专属”。
作为女性科研工作者,王惠常常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女性的声音在重要会议上寥寥无几,总有人对自己说,女人更适合做辅助性工作、女科研人员无法兼顾家庭和事业……
在读完吴明珠的故事后,王惠看到了一个人“不因性别而退缩”的可能性,从而开始相信,自己也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调试灌溉系统时,她会在脑海中想象水沿着管道流动的轨迹,“它们或许会经过吴院士当年亲手铺设的某段暗渠,带着戈壁滩的月光。”
科研是一条艰难的道路,而“月亮姑娘”吴明珠,亲手为后来者点亮了一种现实的可能——
路很难走,但有人走通了,而且,是和你一样的人。
请记住她
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西瓜生产国,全球每收获10个西瓜,就有7个产自中国。
我们的瓜,不仅多,而且甜。2021年,曾有上海市民报警称,西瓜太甜,“像糖心放在里面一样”,其中恐怕有猫腻。
而这甜到令人报警的西瓜,正是吴明珠培育的8424。现在,它仍然是许多人的心头好,平均种植面积占上海西瓜生产面积的90%。
曾经的中国,好瓜难求。在上世界六七十年代,上海市民要凭病历卡才能买到西瓜,而现在,我们早已实现吃瓜自由。单是上海一个城市,在五一期间食用的西瓜摞起来的高度,就相当于4.27个东方明珠。
这一切的发生,离不开吴明珠的努力。而她带给我们的,远不止那一丝幸福的甘甜。
我们记得她,我们感谢她。在抱着西瓜、享受夏夜晚风时,在选择一份似乎并不欢迎自己的事业时,在不胜其烦地被问到“家庭和事业如何平衡”时,在想要听从内心声音、摆脱外在束缚时——
就在这时,替我们探过路的明珠,正熠熠生辉着,照亮与她同呼吸、共命运的,每一个人。
参考资料:
《吴明珠传》,中国农业出版社
《“吴明珠传”读后感:在节水田垄间寻找科研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