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和观众的关系历来是电影生产和传播的重要问题。早在上世纪50年代钟惦棐就提出:“最主要的是电影与观众的联系,丢掉这个,便丢掉了一切。”章柏青、张卫则上世纪90年代写出了《电影与观众学》《电影于观众论稿》等专著。可见,这个题目并不新鲜。
但需要看到的是,在数字化和全媒介条件下,观众的角色早已不再囿于单纯的观者,而是具有多重身份且不断迭代转化,藉此建构起与电影产业发展的新型动态关系。因此我们今天必须了解、把握的是:在新的多元开放的历史语境下,电影观众的身份迭代到底有哪些新的,或者说值得关注和加以重视的衍化呢?
一是文化消费者。
电影观赏是一种文化行为,也是一种产品消费行为。过去我们更为侧重在前者,因此较多地关注的是文本的思想和文化含量,是作品的内容生成和社会意义。这些在今天当然都必须坚持。但我们是否也应学习从产品消费的角度切入,更多尊重和了解观众的消费意愿,打通消费渠道,有意识地增强文本的内容与形式、作品的供给与需求之间的适配性?
比如,与传统电影消费重视“性价比”、看重“投入产出”不同,新型电影消费更关注“情价比”,关注消费者个人的情感体验和价值认同。那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或粗制滥造、缺乏真情实感的作品将日渐失去市场。
最新市场数据显示,目下中国电影观众的平均年龄已经超过30岁。这一代被称作“90后”“Z世代”的主体观众更加青睐以情感为诉求的产品和服务,更愿意为能够提供即时情绪满足的产品买单,“时尚消费”“情绪消费”“悦己消费”“IP消费”“符号消费”“差异消费”“沉浸消费”已成为他们电影消费的的主打动机和理由。在经济下行和不确定性增加的年月里,一部情感交互、温暖人心的影像作品,也许正是他们钟爱期盼、心仪已久的文化需要和精神出口。
此外,作为“互联网原住民”,他们更留心也更容易受到网络舆情的干预和影响,常常依赖于大数据和媒介网络的反馈来决定对于作品的取舍,观影之后则喜欢进行评说、表达和分享,各种网站评分和自媒体影评一时蔚为大观,形成了独特的社会文化景观。也就是说,现代观众的电影消费具有强烈的社会文化符号价值,他们在消费电影时,会更多地将自己的认知和经验融入内容,主动参与到电影文本的再创作和传播中去,进而获得特有的体验、意义或身份认同。这显然对电影的生产和传播,以及如何更好地与观众情感互动提出了新的要求。
二是话题共情者。
在网络数字时代,为了挣脱众声喧嚣和海量信息的遮蔽,人们总是更关心紧扣时代脉搏、贴近生活实际、汇聚社会热点的共同话题。与之相连,提升电影创作的感知力、共情力和创造力,善于追踪、提炼乃至制造话题就成为影像生产的题中应有之义。市场实践已充分显示,影片话题性强,引发的关注度和讨论度就高,社会和经济效益就好;影片话题性弱,对观众的吸引力、观看的频率和相关的效应就差。正如饶曙光所指出:当下中国电影市场,话题性不是万能的,但没有话题性是万万不能的。去年国内一项调研也证实,在众多影响青年观众收视选择的因素中,排在第一位的是“所在社群的热点话题讨论度”,占比达到78.2%。远超其后的各个选项。
近年来,像《哪吒之魔童闹海》《长津湖》《你好,李焕英》《孤注一掷》《消失的她》等影片之所以产生的很强的社会关注度,重要原因之一即在于切准了社会热点,汇聚了时代共情。而今年清明档、五一档电影市场景气指数偏低,显然也是和缺乏社会共同的话题性联系在一起的。 必须认识到,在今天这样一个互联网、人工智能加速发展的新时代,各种影像样式、类型不再稀缺,而注意力和共情力却成为最为难得的稀缺资源。
以《大风杀》为例,虽在北京国际电影节获得最佳编剧、最佳男配角两项荣誉,但它着意表达的是人类面对于金钱世界的精神困惑,以及血腥暴力与人性的格杀博弈,更多地还是从属于市场经济起步初期通约的社会精神骚动,也没能与过往鼎盛爆款的中外西部片经典拉开距离,因此较难和目下大众的生存境遇、现实关切和注意力发生勾连、交织和共情。它被市场冷落虽多少有些意外,细究还是在情理之中的。
三是影像共创者。
上世纪70年代科幻、景观大片开始在好莱坞兴起,并一路高歌猛进,成为好莱坞持续称霸世界影坛的一张名片。从《第三类接触》《星球大战》,到《火星救援》《阿凡达》,这一路数被沿用了半个多世纪。过去我们倾向于认为,这种高概念影像的出现较多出于偶然,是资本角逐驱动垄断市场招致的结果,现在我们已然明白,它实际上还是和人类心灵的深层结构、与影像文化的演绎进化、与社会生活的多元发展走向密切相关的。
人类作为一种精力充沛、经历了数百万年进化、具有高度创造力和想象力的高级灵长类动物,不会只满足于对现实世俗世界的观看和解析,而总是力图超越自然选择,绘制和创造自己理想中的大千世界。科幻大片的出现正契合了人们试图摆脱现实世界各种平庸守常的愿望和理想,把人的想象力、创造力发挥到极致。
人类学研究告诉我们,与数万年前的后期智人相比,现代人的有些生存技能实际上逐步退化了,唯有想象力和创新创造的能力一直在非凡地成长,成为“人类真正的卓越之处”。而大数据、云计算和人工智能的勃起和加持,更是根本改变了过去传统影像的单一生成方式和形态,极大地刺激和抬升了现代人对于光影视效的憧憬和期待。《流浪地球》《独行月球》等优秀国产科幻大片的崛起,包括后起的《长安三万里》《哪吒》系列等国产动画大片的面世和引发轰动,都是人类这种潜在能力的感应和发酵,都是这种基于想象力的超视觉体验。
有研究显示,重要的技术进步周期平均跨度都在20年以上,一般需经历创新启动期、非理性繁荣期、退潮期、价值攀升期、平台期等几个阶段。电影技艺的重大突破大概亦是如此。我想特别指出的是,与好莱坞的捷足先登和略显萎靡的生态不同,我国电影科技的发展正处在价值攀升期。技术的不断生成进步,观众对之的热切期待,将对中国电影未来面相的重塑产生巨大促进。
四是产业促进者。
与传统的电影产业链建构不同,作为消费者的观众不再是内容的被动接受者或消费终端,而是可以通过多种方式直接或间接推动产业发展、甚至影响其未来走向的新质要素。这不仅表现为观众实际的消费行为,已成为产业运转的经济基础和核心动力,观众通过评分(豆瓣、猫眼、时光)、短评(微博、抖音、小红书及各自媒体)等直接影响电影的生产走向和生命周期,而且表现为观众的口碑和选择,事实上已成为产业决策的隐形指挥棒,以及产业生产、营销、发行和放映全链条变革的潜在力量。
近年来,观众的角色和作用早已超越市场统计层面的“人次和场次”,更通过实实在在的行为数据、情感交互、技术体验、内容评说、口碑传播、衍生消费、文旅联动,及众筹投资等深度参与产业循环。比如,中国动画片的生产曾长期处在低迷状态,2025年春节档及其之后观众超常的集体行为,硬生生地将《哪吒之魔童闹海》的票房托举到150多亿元,不仅使之成为全球单一市场的票房冠军,而且荣登世界动画电影排行榜的TOP1。它对中国动画片乃至世界动画电影业发展的推动作用都将是不容小觑的。
显而易见,在新的全媒介时代,观众已从消费端前置到生产端,从幕后走到了台前。观众消费既是电影生产的落脚处和支撑点,也决定着生产规模和投资的未来方向。消费即生产,观众既是消费者也是生产者,消费与生产之间的界限渐趋模糊。随着观众需求的多元化和消费意愿与能力的提升,未来的电影产业将更依赖“观众要素”来调整生产—消费—再生产的闭环。这是由电影独特的艺术本质决定的。由此,包括生产规划、市场开发、技术衍化、传播渠道、评价标准的全面革新,以及用户的反馈机制、影院的环境建设,直至配套服务场景、金融税收政策都必须更多地校正到发现市场、拓宽渠道、找到消费者并不断提升消费内涵品质的方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