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浮生》是一部杰作。说实话,这让我有些意外。起初我对这部五集限定剧并不看好——HBO为什么要拍它?是为了复古服装?请来凯特·温斯莱特?冲着艾美奖去的?而导演托德·海因斯的作品,我一向是尊重多于喜爱。从哪儿开始夸起呢?光是表演,就值得单开一篇长文来讲。温斯莱特在剧中的表现几乎无可挑剔——聪明、克制、毫无表演痕迹。她从不抢戏、不强调、不摆造型,也绝不强行告诉你该如何看待这个角色:一个离婚母亲,和花心丈夫分开后,为了养家去餐馆当女服务员,靠自制的派另谋生路,一步步闯进餐饮业,和一个落魄花花公子展开一段又热烈又危险的恋情,同时还要努力做母亲,掌控命运,认识真正的自己。
温斯莱特可能是当今最没有“自恋感”的伟大演员之一。她在对白场面里已经很强,但在那些无声特写里更让人震撼——你能看见情绪在她脸上一层层浮现,她在默默倾听、思索、忍耐。
另外两位主要演员同样出色,也同样低调。剧中没有典型意义上的“坏人”,只有性格千疮百孔的普通人。你对他们的感情像对现实生活中的亲友: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心疼。
整部剧在技术与艺术上都堪称一次全面的胜利。服装和布景虽为创作,却毫不做作,极具说服力——你不会觉得这是一场华丽的历史幻梦,而是眼前真实发生的生活,是一个有人在其中劳作、生存的现实世界。
配乐沉静深远,时而忧郁,主旋律以弦乐重复推进,像一股温柔却不可阻挡的海流,缓缓将整个故事托举向前。摄影也极具匠心,不追求浮华,而是用简约的语言讲诗意的故事。镜头常常对准一个关键细节,再缓慢移动,展示新的空间,带我们一步步走入角色所处的世界。画面构图中常以门框、窗沿这些垂直元素将画面切割成一幅幅“活的分镜”,但从不显得刻意。
《幻世浮生》不是那种“摆姿势”给观众看的作品,而像是真实的房间,我们不是在看它,而是走进它。
当然,我的高度推荐也带着两点提醒:
首先,这不是那种把情节硬塞到你眼前、大声告诉你“看!这很感人,这很重要!”的剧。它安静、缓慢,从第一场戏起就确立了有节奏的、不紧不慢的调性,一点点用细节铺陈出它的魔力。
其次,如果你准备收看,强烈建议你一次性把前两集连着看完。第一集基本上是铺垫和“搭台”,真正的情绪起伏、戏剧高峰要到第二集才开始涌现。而一旦到了那一刻,这部剧的力量会突然全数爆发,令人几乎无法抗拒。
还有别带着成见去看《幻世浮生》。导演这次的处理让我想起一个朋友说过的话:真正伟大的艺术,有时必须经历两次。第一次,是用来打破你以为“它会是什么样”;第二次,才能真正看清“它究竟是什么”。
从这个角度说,那些既没读过原著小说、也没看过1945年那部经典电影的观众,反而是理想的观众。他们不会在心里对比每一句台词、每一个桥段,也不会被前人的影子束缚视角。
有人说这版HBO的《幻世浮生》是对原著的忠实改编,但这话并不完全准确。导演虽然确实逐字复刻了原书中很多场面,但整体的语气和意图却发生了变化。而且,他还做出了一个核心层面的改动——这个改动注定会引发争议。
这部迷你剧既不是对旧电影的翻拍,也不是向其致敬,甚至不是回应,而是完全属于导演自己的再创作。
在观看过程中,我一边重读原著小说,一边逐渐明白了导演看中的是什么:在这部作品里,他并不是在重复“经典”,而是在解剖一个社会结构。
在那个年代,有三部作品一直让原作者的名字与“黑色电影”绑定在一起:《幻世浮生》《邮差总按两次铃》和《双重赔偿》。这三部作品都充满了嫉妒、欲望与暴力,因此很多人将他视为“黑色文学”的鼻祖之一。但这种归类,只说对了一半。
他的作品确实激情澎湃、带点情色气息——这些都符合黑色类型的风格。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写作根植于社会现实主义。他关心的,不只是“谁做了什么”,而是是什么样的经济、社会与政治力量塑造了人物性格,又如何逼迫他们走向绝境。
本质上,所谓“黑色电影”,讲的就是阶级冲突与阶级怨恨,是那些失去社会地位、或从未拥有过地位的人,妄图通过暴力抄近路来换取体面人生的故事。
HBO版的《幻世浮生》不是黑色电影,不是通俗小说,也不是惊悚片或肥皂剧。它就是一部纯粹的“正剧”——对某个时代、某个地点、某个女性的深入人物素描。
玛德琳原本是个中产家庭主妇,生活安逸却不幸福。她的生活围绕着那个虽有魅力但不忠的丈夫,以及两个女儿展开。大女儿薇达从未原谅她提议离婚、赶走了那个一向溺爱她的父亲。她把这种怨恨发酵为极端的任性甚至恶毒,几乎像是故意要毁掉母亲的每一点幸福。
导演将这部小说当作一幅描绘三十年代美国社会转型的群像画:禁酒令和大萧条逐渐让位于“新政”与重燃的经济希望,同时,这也是美国女性在社会与心理层面发生剧变的年代。他关注的,是日常现实的肌理,以及人物面对这种现实时的情绪波动:如何去爱与被爱,如何抚养孩子,如何支付账单,如何试图改善生活、甚至实现梦想。
在很多人印象中,女主的名字几乎就是“苦情戏”的代名词——充满了罪恶感、性与谋杀,也总会让人联想到1945年那版经典电影和主演的影后级表演。然而,这次的版本完全不同。导演的风格更趋于自然写实。
他一向是美国导演中对电影史最有意识的一位,过去作品总在试图解构类型、验证某种理论,或用风格对撞来制造张力。但这一次,他没在炫技、没在解构,也不想证明什么。他只是静静地讲一个故事。
如果非要找一部作品作类比,大概只有特伦斯·戴维斯改编的《浮华世家》能与之并肩——同样是以视觉手法丰富文本,同时又脚踏实地地忠于人物与时代。
这版玛德琳,是凯特·温斯莱特演绎下的“反琼·克劳馥”。后者当年把这个角色演得刚柔并济、极具标志性,使之成为一种银幕符号。而温斯莱特的处理则真实得多,她演出了一个你能想象得出的女性,一个也许你小时候未曾真正认识的、曾经年轻而强悍的祖母或外曾祖母。
她是一个复杂而难以捉摸的角色,无法被简化,也无法被归类。她天生性感,却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笨拙与局促;她知道自己有吸引力,也为此感到自豪,但同时又厌恶这种吸引力在和男人的关系中带来的混乱。
第三集有一幕非常精彩:玛德琳质问蒙特为何会随口说出“你是我睡过最棒的一个”这种话。她说,如果这不是他首先想到对她的评价,她或许会把这话当成一句恭维。
在几场颇为露骨的性爱戏中(这也是与小说和旧电影最大的区别之一),玛德琳常常表现出一种不愿放开自己的矛盾状态——而一旦真正放松下来,她自己也会感到惊讶与喜悦。
而在面对女儿薇达的场景里,她则处处受制。薇达习惯在任何争论中占上风、主导气场,而玛德琳想要以母亲的身份压制她,却始终力不从心。她试图树立威严,又怕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控制型家长。
她曾在一次冲突中忍不住打了女儿一巴掌。但那不是戏剧化的爆发,而是一种悲剧性的失控,是她在不安与愤怒中完全崩溃的瞬间。这个女人,其实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
因为她既没有能力,也没有环境给予她自我探索的机会,这整个故事从头到尾,都被一种压抑与困顿所笼罩。
导演没有作弊。他没让玛德琳,或任何角色,拥有一种“超时代的自觉”——他们不会突然说出当代心理咨询师般的见解,也不会摆出21世纪的清醒姿态。他们就活在那个时代,是那个时代造就的人,我们只能在那个时空里理解他们。
这,才是《幻世浮生》真正的胜利之处:它忠实地呈现出人之为人的真实面貌——过去如此,如今亦然。它不妥协、不修饰,也不伪装。
By Matt Zoller Sei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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