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向红
上周末,2024年天桥戏剧展演上演了香港话剧团的作品《暧昧》。在“演后谈”环节与观众交流的时候,导演方俊杰说,他曾经在街头看见过一个女人独自痛哭,他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没有上前,“因为当时我身上连一张纸巾都没有带”。《暧昧》就是他多年以后为痛哭的陌生人默默递上的一张纸巾。
中年的飘扬
在《暧昧》中出场的是两对中年夫妇:陈先生(陈志勇)与陈太太(李爱玲)、梁先生(梁广仁)与梁太太(王霞)。梁家是陆港联姻的老少配;陈家是先生在家带娃,能干的太太挣钱养家。角色一共有四个,但同时出现在舞台上的永远是不同排列组合的俩人。
梁先生与陈太太的唯一一场对手戏堪称导演经历的“情景再现”:陈先生和陈太太大吵了一架之后,丈夫离开,妻子崩溃;这时,远远路过的梁先生注意到了这个女人的异常,他伫立良久,没有上前。而全剧的戏核其实发生在他俩的配偶身上——“全职爸爸陈志勇和家庭主妇王霞相识于孩子的幼儿园门外,每天接送放学时的相视与闲谈,酝酿了一段似有还无的暧昧关系”。
说是“暧昧”,其实两个成年人连“发乎情,止乎礼”都谈不上,他们最过火的动作莫过于分食和投喂一枚橙子。这段淡淡的情愫,也如这只橙子的滋味,有点甜有点酸有点苦涩,应该可以经得住当下风头正盛的“道德警察”们的审验。
两位演员演得最好的地方,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交流中突然的冷场。开初的时候是那种讪讪的尬,各自将目光和身体移向别处,同时暗暗努力寻找下一个话头,这是经常发生在初熟之人身上的社交情境;后来他们熟络了起来,“坐位”也日渐趋近,对对方的生活逐渐了解,乍然的冷场仍会来临,那是不知从何说起、出口便是错的欲言又止。
他们遇见的地方有一个叫“氹氹转”的游乐器材,前面几场戏中它都被警戒线围了起来。某一天,警戒线撤去,它,修好了。
两人忍不住跳上去玩耍,那是中年人偶尔的聊发少年狂。她的头发扬起来了,他的笑声响亮,两个被生活弄得“团团转”的平凡男女在这一刻突然都有了时光倒转的光彩。此时此刻的他们不是梁泯妮的妈妈,也不是陈逸峻的爸爸,他们有自己的名字,他们也曾经年少……
残酷的谜底
但中年人的快乐巅峰注定只有针尖大小,一错身就打回原形。在全剧最飘扬的时刻,一个残酷的谜底解开:陈志勇其实有两个儿子,他天天来接送的陈逸峻是次子,老大因为他几秒的疏忽,失足坠楼……
啊,原来,陈志勇和李爱玲,经历的是《海边的曼彻斯特》那样的巨创和大恸。
这个从快乐断崖式跌落的情节发生在第九场。几十分钟前的第二场中有这样一段戏:陈先生把从树上跌落的一只小鸟带回家,陈太太明显不大乐意,夫妻之间发生了如下一段对话(原文为粤语):
李爱玲:你在哪里捡来的,就在哪里放走它喽!
陈志勇:可它现在是孤儿了。
李爱玲:会不会是因为你捡走了,它才变成孤儿的?
陈志勇:它的父母一定很担心!
李爱玲:它们在担心,“有个男人捡走了我儿子,如果要勒索二百斤鸟食的话,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在哪里捡到的就放回去吧,担心什么啊?!
陈志勇: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这段夫妻对话过于真实又寻常,陈太太的声口有那种忙碌主妇常见的不耐和调侃。当时不明真相的观众听得哈哈大笑,回头看,字字戳肺句句扎心,而吃瓜群众的围观与哄堂大笑是多么……残忍。
投湖的石子
梁广仁和王霞这种香港丈夫内地妻子的婚姻组合,是一个长久的“问题”,尤其是这种存在老夫少妻的“时差”、最初主要由功利驱动的组合。最极致的表达就是许鞍华导演、任达华和张静初主演的《天水围的夜与雾》。
王霞的丈夫梁广仁猛然捉住陈志勇手臂的那一下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看没看到陈志勇给自己的妻子冲洗放大的照片?不知道。王霞说,丈夫什么也没说,只是第二天就去内地了。
梁广仁与王霞这一对看起来倒也平静,但丈夫连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是不是妻弟都听不出来;妻子想打电话给身处婚姻危机中的湖北小姐妹,但丈夫并不乐见,所以她需要找人“助攻”,让陈志勇假装她的弟弟给家里打电话,帮她从家里脱身一会儿。
“如果重新来过,我不会选择婚姻”——这是两个男人聊天时,梁先生的道白。
戏的“重点”不在梁先生和陈太太身上,但淡妆浓抹,两段婚姻中的罅隙与裂痕都已颗粒分明。
陈志勇走了,去泰国生活,那只雏鸟也放飞了。分别的时候,他和王霞聊了一些关于自由、关于自我的种种。自由和自我都是大课题,但他们的谈论仍是贴地的,也是云山雾罩的。注定不可能并肩同行的两人,一前一后,缓缓分离。
最后一幕,梁泯妮妈妈王霞还在幼儿园门口等孩子,而接送陈逸峻小朋友的家长换成了他的妈妈李爱玲。生活仍在继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比起四个人婚姻中汹涌压抑的苦痛与不安,陈志勇和王霞这点小暧昧,最多只能算是石子投湖,起了一圈圈的涟漪而已,甚至连荡漾的级别都算不上。但观众目睹了那一枚石子在空中画出优悠的曲线,石子落水缓缓下落,然后永沉湖底。
即使平静无波,但因这一小点硬硬的存在,湖已变。
湖上行舟的人浑然不觉,桨起桨落,各怀心事的人们各行各路。
温柔的安慰
《暧昧》是一出静水流深的作品,比起编剧郑国伟上一部广受赞誉的《最后晚餐》,我更喜欢这一部。
“想当初,绿叶婆娑,自归郎后,绿少黄多。历尽了风波,受尽了折磨。休提起,提起了,泪滴满江河。”——这是一个著名的谜语,谜底是撑船的竹篙。
历劫的娑婆众生,又有谁不是行船上的竹篙?我们努力撑持着,尽量保证小船不倾覆,尽量沿着正确的航向,尽量向前。又有谁不是这“休提起,提起了,泪滴满江河”?
《暧昧》的编剧和导演应该都是温柔的人吧,毕竟他们能看见有人向隅而泣有人独自崩溃,他们想去安慰。观众席里不时发出轻叹与饮泣,就是对这被看见被安慰的回应。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演后谈”的交流中可以看出一些年轻孩子将《暧昧》看成求不得的纯爱戏,还有一个姑娘天真地建议编导,何不设计两对夫妇四人同时在场,观感岂不是更爽?
哈哈,姑娘啊,那些暴土扬尘互撕互怼的戏码,短视频和网络短剧中还没有看够吗?
扬子江头杨柳春,
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
君向潇湘我向秦。
戏里戏外,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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